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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新闻记者丨李文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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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何先锋

桥本甲状腺炎（HT），一种常见的自身免疫性甲状腺疾病。最新权威研究资料显示，该病在女性人群中患病率超过10%。在医学教材及内科医生口中，此病是一种慢性疾病，并不影响人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只需在出现明显甲状腺功能减退症状时使用相应激素药物控制即可。但在我国《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以下简称《标准》）中，它属于“体检不合格”之列。这意味着，即使考生通过公务员笔试、面试，如果检查出患有此病，所有努力将付之东流。为此，全国人大代表张宝艳曾连续两年建议修改《标准》。她调研发现，我国除公务员招聘外，该标准已经被越来越多的行业单位参照使用，致使许多患有桥本甲状腺炎等慢性病的大学生无法顺利求职。

24岁的小周是桥本甲状腺炎的“受害者”之一。去年6月，她报考杭州市拱墅区专职社会工作者的岗位，通过笔试面试后，却因为体检查出桥本甲状腺炎被判定为不合格，因此不予录用。而这份工作，并非公务员或事业编制，而是合同工。

小周认为，这是就业歧视。为此，她将拱墅区政府及民政局告上法庭，诉请确认两被告以《公务员体检标准》对其进行体检的行政行为违法。据悉，该案开庭后尚未宣判。

▍不解：因患有桥本甲状腺炎体检被“刷下”

2022年6月30日，毕业于浙江嘉兴某高校的小周，报考了与自己专业对口的杭州拱墅区祥符街道专职社区工作者的岗位。“这个岗位既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事业单位编制。家人也鼓励我考公，所以先试试编外。”

据小周介绍，经资格审查合格后，她于同年8月顺利通过笔试，9月初进入面试，后成功进入体检。2022年9月17日，她在祥符街道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在浙江省人民医院进行了初次体检，“外科医生初步判断为甲状腺异常。”

同年9月23日，经复查甲状腺功能七项及超声检测，小周血清甲状腺球蛋白抗体（ATG）和甲状腺过氧化物酶抗体（TPO）呈阳性，考虑桥本氏甲状腺炎。体检单显示，根据人社部发【2016年】《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第16条，小周被认定为“体检不合格”。

↑小周复检被认定为“体检不合格”。 受访者供图

“做B超的医生告诉我，这个病并不影响工作和生活。我以为没事，结果9月底街道电话告知我，体检不合格，不予聘用。”小周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她当时曾追问街道为何如此，“街道说‘医院说体检不合格就是不合格’。”

据悉，根据《标准》第16条，“三度单纯性甲状腺肿，不合格。” 同时，在《公务员录用体检操作手册（试行）》关于此条文解释的“注意事项”中，桥本甲状腺炎明确被判定为体检不合格。

《公务员录用体检操作手册（试行）》载明，桥本甲状腺炎（又称慢性淋巴细胞性甲状腺炎），为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可同时伴有干燥综合征、系统性红斑狼疮、风湿性关节炎等其他自身免疫性疾病。

该病多见于中老年人，年轻人罕见；甲状腺呈弥漫性增大，对称，质地坚韧而光滑；可伴有轻度甲状腺功能减低症状；一般不压迫喉返神经，无声音嘶哑现象；血抗甲状腺球蛋白抗体（TGA）、血抗甲状腺微粒体抗体（MCA）测定多呈阳性。

“可是我去其他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甲状腺功能正常，也不需要吃药。”小周对此感到不解。

红星新闻记者查阅发现，由人民卫生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国家卫计委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规划教材《内科学-内分泌科分册》对桥本甲状腺炎有详细解释。根据该教材，桥本甲状腺炎是由遗传因素、自身免疫因素及环境因素相互作用而发病，为器官特异性自身免疫病。

“直白地讲，原本不应该在甲状腺组织中的淋巴细胞跑到了甲状腺里面，对甲状腺组织造成破坏，自己‘攻打’自己了。”山西某三甲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医师赵医生向红星新闻记者解释。

根据前述教材，桥本甲状腺炎90%以上发生于女性，且以生育期女性多见。病程较长，常有甲状腺无痛性弥漫性肿大，质硬。多数患者甲状腺功能正常，有甲亢表现者不到5%。少数可有甲亢、突眼等表现，或与I型糖尿病、慢性肾上腺皮质功能减退者、特发性性腺功能减退等并存。

↑《内科学-内分泌科分册》对桥本甲状腺炎的详细解释。 受访者供图

“本病为慢性进行性，最终因甲状腺组织被破坏而出现甲减。”上述教材还称，本病尚无针对病因的治疗，因其发展缓慢，许多患者通常不需治疗。“治疗指征主要是根据甲状腺功能状态及甲状腺肿的程度进行确定，包括限碘、随诊、激素治疗、手术。”

小周对体检结果提出质疑后，祥符街道工作人员带其到浙江医院（三墩院区）进行第二次复检，结果同样令人遗憾。

同年10月14日，她收到街道通知，因患有桥本甲状腺炎，她未能通过本次体检，未被录取至报考岗位。

▍共鸣：被桥本甲状腺炎“拦住”的年轻人

小周因此事陷入了抑郁，“家里人希望我考公，比较稳定。而且我的专业是社会工作，可以学以致用。”

在得知桥本甲状腺炎可能会遗传后，小周联想到妈妈有点儿“大脖子”，但她一直没有带母亲去检查，“生怕她真的有这个病，然后因遗传给我而感到愧疚。”

通过网络，小周意外发现，和她有相似遭遇的病友还有很多，其中不乏名校研究生、医学生、师范生。

毕业于福建某211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小青，于2021年考上家乡所在地的教师编制，但在体检环节被查出患有桥本甲状腺炎，不予通过；广西大学生小马，2021年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通过某事业单位笔试面试，同样在查出桥本甲状腺后不予聘用。

浙江某三甲医院重症监护室护理人员豆豆，在医院工作三年后准备考编，经过笔试、操作考试、面试三道关卡成功进入体检。“作为临床医护人员的我知道自己有‘桥本’，也定期检查确保甲功正常，单位体检也没有人觉得‘桥本’会影响工作。”于是她信心满满地递交了辞职报告，没曾想接到事业编制招聘单位的电话，“体检不合格。”

广东大学生花花，毕业后参与“三支一扶”工作。同时，她参与了广东省事业单位统一招聘考试，通过笔试后，她在工作体检中查出桥本甲状腺炎，在查阅发现招聘单位体检是按照《公务员体检标准》执行后，无奈放弃了面试。

同样放弃的，还有许多即将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他们都因为患上桥本甲状腺炎而对未来感到灰心。因为他们发现，不仅公务员岗位，连同事业编、教师编，甚至没有编制的辅导员岗，国企、银行等全部参照《公务员体检标准》。

宝贝回家寻子网创始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张宝艳曾关注到这一群体的困境。2021年、2022年全国两会上，她连续两年建议修改重新修订《公务员体检标准》，对于一些不需服药、能够正常履职的慢性病，应当在体检中规定为合格。对一些可通过药物治疗控制、能够正常履职的慢性病患者，应当规定为体检合格。

↑张宝艳。 受访者供图

张宝艳认为，《标准》因为是政府部门发布的准则，具有极强的导向性和示范性，现行的标准被越来越多的行业单位采用，当下几乎成为各行各业入职体检的唯一标准。“很多家庭好不容易培养出一名大学生，却因患有慢性病阻碍了事业发展。”

在2023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倪闵景也提交了关于修改相关标准的提案。倪闵景称，目前的《标准》已实施多年，体检标准自身的不合理规定日益暴露，由体检标准引发的就业歧视愈演愈烈……重新修订标准， 营造公平就业环境，保护慢性病大学生的平等就业权已刻不容缓。

倪闵景建议，先取消标准中如“多囊肾，不合格”“桥本甲状腺炎，不合格”等部分规定。他称，桥本甲状腺炎发展相当缓慢，大多数最终发展成甲减，通过吃药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不影响正常工作。

倪闵景在提案中指出，我国18岁以上成年人的甲状腺疾病总体患病率高达50%，其中甲状腺自身抗体阳性（桥本）率为14.19%，尤其女性居多。“因为体检标准中不合理规定，大量桥本甲状腺炎大学生在就业时深受其害，千辛万苦读完大学，却不得不失业在家。”

▍专家：无症状者甲功正常，有症状者经治疗甲功与正常人无异

根据2022年初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内分泌代谢病科教授宋怀东研究团队发布在《自然》通讯杂志上的论文显示，桥本甲状腺炎（HT）在女性人群中患病率超过10%。

“特别是随着甲状腺自身免疫性抗体测定在临床上的广泛应用，大量早期桥本甲状腺炎患者被诊断出来，但临床上缺乏有效地阻止甲状腺组织破坏及甲状腺功能减退发生的治疗手段。”宋怀东说，只能等到患者发生甲状腺功能减退后，才能被动给予患者甲状腺激素替代治疗。

“但即使治疗后患者外周血甲状腺激素浓度完全恢复正常，仍有25%左右的患者存在甲状腺功能减退的症状。”该论文中写道。

↑宋怀东研究团队相关论文。 截图自科学网

“桥本甲状腺炎是甲状腺自身免疫疾病。成年人无症状的病人占10%-12%左右；有症状的桥本甲状腺炎仅有1%-2%。无症状的桥本甲状腺炎甲功正常，基本上没有危害。即使有症状的桥本甲状腺炎，经甲状腺素治疗，纠正甲功，也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著名甲状腺医学专家、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内分泌代谢科教授、中国医科大学内分泌研究所所长滕卫平在回复红星新闻记者邮件采访时表示。

“从临床经验上看，桥本甲状腺炎发病率非常高。目前在20多岁甚至18、19岁的女性中也很常见。”前述主任医师赵医生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大部分是单纯抗体阳性，甲状腺功能是正常的，对身体也没有什么影响，最严重后果是发生甲状腺功能减退，服用优甲乐即可，“最极端情况会合并淋巴瘤，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赵医生对《标准》将桥本甲状腺炎认定为体检不合格指标同样感到不解。“我们医院是体检定点医院，曾经有一个考生通过了笔试面试，体检查出桥本甲状腺炎，他不服来医院复检。当时我也向招聘单位表达了医学意见，但未被接受。”

“我个人认为，建议取消‘桥本甲状腺，不合格’需要严谨的调研。”赵医生认为，可能需要从发病率、导致结果，以及治疗费用的消耗、应聘者工作能力等诸多方面来判断。

6月19日，张宝艳在接受红星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去年两会提出建议后，中组部公务员局曾电话回复称会做一些调研，但之后没有进展。

▍思考：公务员体检标准扩大化，合法么？

看到同龄人的遭遇后，抑郁大半年的小周慢慢重拾信心，“患上这个病并不是我们自身的错。既然改变体检标准的希望渺茫，那也不能任由体检标准任意扩大化。”

在申请行政复议失败后，2023年3月，她将拱墅区政府及拱墅区民政局告上法庭。小周认为，招聘方仅根据体检结果为桥本氏甲状腺炎，用《标准》就认定其不符合社区工作者岗位所需的身体健康标准、认定其不具备任职报考岗位的身体条件的具体行政行为，是对她的恶意歧视，侵害了其平等就业权。

小周为此请求法院依法撤销拱墅区民政局以其体检结果为桥本甲状腺炎不符合国家公务员身体健康标准为由拒绝聘用其至报考岗位的具体行政行为，并撤销拱墅区政府作出的行政复议决定。

同时，小周请求法院确认被告拱墅区民政局以《标准》对其进行体检的具体行政行为违法，并责令拱墅区民政局纠正上述违法行为，依法对其进行聘用。

2023年5月24日，该案在杭州上城区人民法院一审开庭。红星新闻记者获悉，庭上，拱墅区政府答辩称，体检结果属于医学范畴，应当由医疗机构和专业医生来认定。同时，关于专职社区工作者录用体检标准，原告在线上报名系统中签字确认知悉并同意《拱墅区2022年度公开招聘专职社区工作者（第二轮）公告》内容，故对此理应充分知晓。

↑拱墅区2022年度公开招聘专职社区工作者(第二轮)公告

“浙江省人民医院和浙江医院认定原告患有桥本氏甲状腺炎，根据《标准》第16条之规定，原告体检不合格，故拱墅区民政局做出的不予聘用原告的行政行为并无不当。”拱墅区政府答辩称。

小周代理人、河南金色阳光律师事务所律师常伯阳则当庭指出，小周报考岗位并非公务员岗位，不应适用公务员体检标准对其体检，被告出示的证据，仅能证明其有权开展社区工作者招聘。

“被告当庭称现在没有其他标准能够使用，只能用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没有法律和事实依据，就要遵循合理行政原则，不进行体检或者制定切实可行的能够适合社工职位要求的体检标准，也不能适用没有法律授权的公务员体检标准。”常伯阳称。

常伯阳还认为，原告报考时签名的报考确认页，不能作为被告证明其行政行为合法的依据。此外，被告的行为违反《就业促进法》第二十五条“各级人民政府创造公平就业的环境，消除就业歧视”的规定及合理行政的原则。

常伯阳及另一位代理人、海南海石律师事务所律师张晓丽认为，《公务员体检标准》被越来越多的事业单位、大型企业乱用、滥用，已经致使像原告一样的群体就业越来越难，他们不仅不能就职公务员岗位，甚至也不能就职非公务员岗位。

“无论他们有多高的学历、毕业于多好的大学，但仅仅因为这样一个不影响工作和生活的疾病就无缘相关岗位。”常伯阳认为，这不仅是对个体和一个群体权利的侵害，也无益于社会发展。

据悉，该案目前尚未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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